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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兆言的新居

2001-01-03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拿新房钥匙之前,我一直不明白,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,装潢自己的新居。不止一个人警告我,说装潢得累坏半条命。我是个禁不起惊吓的人,还没有开始着手准备装潢,已经被即将来临的工程吓得够呛。我安慰自己,家就是家,是身体的延伸,是撒尿拉屎感到最方便的地方,用不着太当回事。装潢所以觉得吃力,是有人把家当做了作品,我不是艺术家,没必要向自我挑战,和自己过不去。人贵有自知之明,不懂不要装懂,好这玩意没有底,怎么都是住人,马马虎虎装潢一下,赶快搬进去拉倒。

我有几个搞美术的朋友,拿到新房钥匙以后,首先想到的,是转嫁危机。现在流行找装潢公司,我虽是外行,对装潢公司,有一种天生的不信任。装潢公司的设计,总有些批发商的味道,捧出一大叠图纸,从一开始就打算消灭你的个性。我可不愿意住标准间,既然是我的家,好歹得和别人有些不一样。

请搞美术的朋友设计,是杀鸡用牛刀。我事先并没有想到事情会那么复杂,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,冒冒失失地就抓差,逮住了便不撒手。首先是请两大高手会诊,运筹帷幄,纸上谈兵。“两大高手”是另一位画家朋友的戏语,他听说我找了速泰熙和杨志麟,立刻预测我会有一个很不错的结局,他说:“这两位高手出山,怕是再也没有人敢班门弄斧,给你的房子乱出主意了。”

读大学的时候,最时髦的一个词是“异化”,我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做了装潢的俘虏。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情并不复杂,让搞美术的朋友设计,花钱找个说得过去的工程队,请个监工,熬上两个月,水到渠成,一切都结束。两位公务私事都很繁忙的画家,一下子就落到了我的陷阱里。速泰熙的年龄稍大一些,不好意思硬逼,能指手画脚出些点子就行。我像领导下任务一样,让杨志磷兄画图纸。杨志麟只比我大一岁,正是干大事的年龄;杨太太金磊是我大学同届不同系的同学,是个对装潢有独到见解和极度热情的女士。我蛮不讲理地利用了他们的热情,很巧妙地就将他们夫妇拖下了水。

我原先的幼稚构想和蓝图,遭到了担当新房主设计的杨志麟迎头痛击。记得他们夫妇第一次来新房,异口同声说了许多不允许和不可以,言之确凿,不容商量。我一下子就被弄懵了,从此不敢轻易开口。装潢的不允许和不可以,有很大的学问,通过这次装潢,还真学到不少东西,大有重读研究生的感受。刚开始,什么都不懂,什么都得问,在杨志麟的严格指导下,名师出高徒,到装潢快结束,我发现自己已经差不多可以拿学位了。

杨志麟在闲谈中,对当前装潢热中的一些常见病痛心疾首。这些症状在其他艺术领域,在我们置身的文学界和美术界,同样泛滥成灾。今天很多装潢都是太过,一过就煞风景。宁愿不足,也千万不要太过分,这是个简单朴素的真理,放之四海而皆准。杨志麟对我提的两点基本要求深表赞同,认为这是他乐意为我所驱使的重要前提。我希望自己的房子,一要简单,二不要太新。杨志麟认为这很有挑战性,因为无论简单,还是不太新,都说说容易,真正做好太难。现在稍稍懂些装潢的人,都知道要简单,简单其实最不简单。至于不太新,更难把握,做旧往往比做新更复杂。

我希望自己的房子,不要让别人产生刚结婚的联想,我已经一把年纪,别让人觉得是在赶二婚的潮头。流行的装潢能不用最好不用,譬如红的或者白的榉木。譬如复合地板,譬如进口或者国产的各种墙纸墙裙,譬如那种不中不洋的多头吊灯,譬如罗马柱。我是个不流行的人,不喜欢西化,也不愿意仿古,无法想像一房雕花的红木家具,放在我新居里,会成什么样子。

书成了我新居中的重要元素。一万多册图书,也许是装饰墙壁最好的材料。如果四壁都是书,虽然有些像图书馆,但是的确很符合我的理想。坐拥书城,这感觉非常良好,积财千万,无过读书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造反派来抄家,愤愤地对父亲说:“你们家除了书,还有什么东西,老老实实交出来。”父亲事后回忆,颇有感触:百无一用是书生,我们家除了书,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。

许多来我新居参观的人,对我的书橱赞不绝口。书橱是最简单的东西,经过高手处理,和常见的就不一样。我说不出自己的书橱好在哪里,谁要是不相信,欢迎参观,耳听是虚,眼见为实,我犯不着在这里做广告。我的书橱上下都是玻璃门,流行的书橱下半部必有一个小台阶,而且都是半截子玻璃,不是玻璃的部分,究竟藏不藏书,很可疑。我的一个朋友嗜酒如命,一排书橱的下半截放的全是酒瓶。

我的新房,最有特色的是一面青砖墙。杨志麟设计图纸的时候,有一天打电话过来,很沉重地说:“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,有面墙,要玩些花样,弄一面青砖怎么样?”

这是一招险棋。老实说,我很犹豫,好端端的墙壁,敲了,重砌。墙处于最显眼的位置,如果成功,出奇制胜,一下能给人很强烈的冲击;如果失败,连最糟糕的退路都没有。

结果还是弄了一面青砖墙。现在,这面独一无二的青砖墙,已经成了最重要的风景,谁来了,都要盯着看半天。施工时,参观者不断,因为当时还看不出效果,许多人表示怀疑,甚至嗤之以鼻。为这面墙,花了大气力。先是寻找青砖,在南京可以找到各种规格的青砖,什么样才合适,得仔细比较。我们夫妇像捡破烂的,专找正拆房子的区域乱窜。我曾见到过民国时期的青砖,是达官贵人家的宅子,规格大小和普通砖不一样,非常细腻,很可能是进口的,最后放弃的原因,是这砖带着富贵的官气,和我的平民身份不般配。

现在的青砖,是我妻子觅来的,那是真正的民间手工老青砖,生产的年代最迟也得是晚清。因为是手工,大小不一,伤痕累累,考虑到节省空间,用切大理石的机器拦腰剖开,每加工一块工钱是五角钱,是买一块砖价钱的七倍。就像说不出书橱好在哪里一样,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表扬这面青砖墙,反正这墙看上去旧旧的,平和清淡,一下子就让我找到过去年代的那种感觉。用一个朋友的话来说,房子虽新,却和历史接上气了。

就这一道青砖墙,足以证明设计者的不同凡响。

怎么也没想到临了会那么认真,想简单,要花比复杂更大的力气。前后工期并不多七个月,用了近七个立方的木料,从环保的角度看,近乎犯罪,七个立方能装一卡车。工人说装潢过无数人家,没有一家玻璃用这么多。木门和抽屉的小拉手,一共两百多粒,即使比我面积大一倍的人家,通常也超过不了这个数目。整个装潢风格不张扬,毕竟是高手的设计,猛一看,没什么特别的地方,细细品味,到处都见匠心。我现在成天听表扬,都说这房子装潢到位,清新脱俗,应该去参赛。刚开始,我还有些虚荣心,希望别人来欣赏,现在已经有些烦了,私人的空间不是样品房。我和杨志麟开玩笑,说你是画画的,是美术系的教授,一幅画能卖很多钱,装潢设计是偶尔玩玩票,一出手技惊四座,别人参观后都说以后要找杨志麟。我已经谋害了你一次,现在弄不好,还要继续谋害,真不好意思。

杨志麟为我设计房子的同时,正为上海一座高楼的87至88层出谋划策,担当艺术品布置的总设计。法国艺术总监对他的构思非常震惊,没想到中国竟然有这样的人才。说起这座高楼来头大,叫什么什么大厦,世界第三高楼,上海人今天没有不知道的。

(摘自《叶兆言散文》,叶兆言文,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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